姜瑞再也无法跪好,跌坐在地,刚刚知晓真实,便要死了,谁都不会乐意。
他神情惘然,喃喃自言自语道:“我不想死,怎么死都不喜欢。”
何霑说道:“这些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杀你,为你设计了十几种死法。为了不让你因为意外提前死掉,我派了很多人保护你,卓如岁想杀你,都被我冒险救了下来,好不容易到了今天,你总要挑一种。”
姜瑞身心俱寒道:“就算你想玩我,玩了这么多年也够了,为何不早点杀了我,何必拖到今天!”
“你是我在幻境里的锚点,只要你还活着,仇恨还在,我便不会忘记那个真实的世界。”
何霑说道:“直到刚才,我忽然发现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意义,自然就不用再留着你。”
姜瑞喃喃说道:“我天赋不错,意志手段皆有,却始终走的如此艰难,原来是你一直在暗中打压我。”
“在外面你就一直觉得我百无一用,只是运气好,难道你以为在这里我也只是运气好,抢先走到了你的前面?你要明白并且接受一个事实,你从来都不如我,行就是行,不行就是不行,你在外面不行,在里面也不行。”
“哈哈哈哈,我才想明白,你是个太监,那玩意儿被割掉的感觉如何?不管我行不行,你不行啊!”
姜瑞轻蔑说道,忽然眼里闪过一抹厉色。
他不是准备偷袭何霑,而是想要自杀,可惜的是没能成功。
何霑衣衫微动,带出数道残影,仿佛没有动作,实则已经封住了姜瑞的所有经脉,又重新坐回椅子里。
姜瑞神情骤变,吃吃说道:“抱歉,你知道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当年……我也没想到你会吃这么多苦。”
何霑没有理他,平静解释道:“我用的手法会让你不能动,感受会更加清楚,而且确保你不会昏迷过去。”
以这样状态承受缉事厂的那些恐怖刑罚,会是怎样的痛苦?
姜瑞脸色苍白说道:“真要做这么绝?我认怂,我认错……你就给我一个痛快。”
何霑没有说话。
姜瑞完全绝望了,沉重地喘息着说道:“我都认了,但按照问道的规矩,里面的事情不能带到外面去,你不能记恨我。”
他不愿意承受那些可怕的痛苦,更不愿意离开幻境后受到何霑的持续打压。
何霑微笑说道:“怎么会呢?所以稍后无论你怎么痛苦,都不要记恨我,在外面……我们还是朋友。”
姜瑞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心想以自己的修行天赋,只要固守道心,哪怕再厉害的刑罚又能如何,但这时候看着何霑的淡淡微笑,忽然有些发冷,声音微哑说道:“你究竟想怎么处置我?”
何霑说道:“凌迟吧,抱歉,我知道这实在是没有什么新意。”
姜瑞脸色更加苍白,身体微颤,想要扑过去,抱住他的大腿求饶,却无法动弹丝毫。
“画面太血腥,我就不看了,你好好享受。”
何霑说完这句话,就离开了酒楼。
走出酒楼的时候,他向对面屋檐看了一眼。
那只青鸟飞走了。
它相信回音谷外的修行者也不愿意看接下来的残忍画面,又不是变态的邪道高手……至少表面上。
夜街安静无声,极远处晨光隐见,人间却是更加黑暗。
何霑披着黑色大氅向着夜色里走去,身后忽然有惨叫声响起。
惨叫声不曾断绝,只是渐渐低微。
……
……
姜瑞算是一名境界不错的修行者,但对于如此广阔的世界而言,他的死亡只是一件小事。
只有那个鹿山郡的宗派,因为此事紧张了很长时间,宗主甚至想过,要不要主动进京向何公公请罪,只是随着时间流逝,缉事厂再没有什么吩咐,才渐渐放下心来。
没有人知道,何霑把此人留了数十年都没有动,那夜却忽然抓了过来凌迟处死,这件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太后不知道那天夜里酒楼发生的事情,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何霑的反应。
在她看来,像何霑这种有不臣之心的恶徒,必然会借着那夜宫里的冲突,做些什么事。
出乎意料的是,何霑什么都没有做,甚至连选新君一事都没有理会,只是如往常一样,处理着朝政。
赵国很快便迎来了一位新的皇帝,由太后抱着坐在珠帘后的椅子上临朝。
从那天开始,何霑再也没有参加过朝会。
只有最亲近的下属,才能发现何公公有些异常。
最近这段时间,他经常看着灰暗天空里的某个点,一走神便是半天。
偶尔他会去某座偏僻的冷宫,在那些狭窄的夹道里,来来回回地走着。
有时候他会走进某个早就无人居住的小院,取出一张竹椅躺下,手里轻轻挥着圆扇。
现在已经是初秋天气。
从秋天躺到冬天再到春天,时间就这样缓慢而无趣的流动,何霑厌倦之余,忽然找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。
有很多事情他正在渐渐忘记,有很多事情却又再次从海里泛起。
他感觉好像在哪里有过类似的日子,好像是在某个寺庙里,然后他忽然非常想吃一盘爆炒的红菜苔。
御花园坡上的那棵小栗树早就已经长大,那根折断的树枝留下的疤已经变得很坚硬,更加清晰。
他经常站在那棵栗树下,右手下意识里摸着那处疤痕,看着远方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某天他忽然想起来了那片海,海上的那艘船,船上有位曾经的朋友,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。
银发老人溘然长逝之前,似乎说了一句话,但当时海浪的声音太大,他太过悲伤与愤怒,没有听清楚。
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?
何霑想了很长时间,某天终于想了起来。
小舟从此逝。
……
……
何公公忽然消失了。
缉事厂再次被搬空,那只镶着金边的马桶也随之不见。
很多缉事厂的官员与密探,缇骑的统领与军士也同时失踪。
没有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,没有任何线索,各州郡里也没有那些人的踪影。
这件事情震惊了整个赵国,继而震惊了整个天下。
在紧急召开的大朝会上,满朝文武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来,此事太过离奇,毫无道理。
有些官员甚至在想,难道是缉事厂惹出太多天怒人怨,结果遭了天谴?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!这么多人同时消失,你们居然一点东西都查不到!”
太后愤怒地掀开珠帘,站在那些官员们身前,骂道:“难道哀家就指望你们这些废物治国!”
何霑消失,按道理来说她应该感到轻松,生出无穷喜悦,但不知道为什么,她却是惊怒交加。
尤其是夜深的时候,她想着何霑的离去,更是感到孤清至极。
过了些天,终于查到了些线索,当朝大学士连夜入宫,跪在元宫榻前,向太后低声汇报所得。
整个赵国都知道,在浩瀚平湖的深处盘踞着一股极凶悍的水匪,哪怕朝廷的水师清剿过多次,也没能伤得对方分毫,反而送了不少船只过去。
就在何霑带着缉事厂众人消失之后不久,那股水匪忽然出了平湖,百余艘大船经由水道驶入齐国,然后直入东海,消失无踪。
现在想来,何霑与他的那些下属们当时就应该在那只船队上。
这件事情听着简单,其实不然,何霑不止瞒了朝野多年,更关键的是还完美地利用了赵国与齐国多年修治的水道系统。
更何况那些大船明显用的是齐国方面的技术。
要办成这件事,何霑不知道筹划了多少年时间,为之付出了多少精力。
太后的脸色瞬间苍白,转身看着榻上沉睡的小孩子,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难道你一直都想着离开?还是说这只是你准备的后路,那天夜里对哀家太过失望才用了。
……
……
那个权倾朝野数十年的大太监走了。
对赵国人来说,就像是都城里的皇宫忽然消失了一般。
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慌,朝野一片死寂。
流言渐渐传开,确认何公公确实已经离开,而不是如往年那样站在阴影里看着世间、随时可能回来呼风唤雨后,整个国家陷入茫然、空虚的精神状态里。
无数奏章与民间的请愿书如雪花般被送入皇宫,请求朝廷尽快派出大军寻找何公公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那些奏章与请愿书变得越来越少,直至没有。
直到盛夏时节,所有人都发现何公公可能确实不会回来了,情势再次为之一变。
无数奏章与民间的请愿书再次如雪花一般送入宫中,只不过这次的内容已经完全不一样。
从官员到百姓,所有人都在指责何公公的弄权无耻、冷酷好杀,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与秦国勾结,自知叛国大罪难恕,所以畏罪而逃。
朝廷里的官员都曾经向何公公送过钱,曲意讨好,那么谁才是何公公的走狗?为了分出谁是真正的走狗,当年究竟是谁汪的声音更响,朝堂诸公开始激烈地互相攻击,一时间混乱不堪,丑态百出,直至初冬时节局面才终于稳定下来。
在平稳朝局的过程里,赵太后展现出来了极为优秀的政治智慧与手段。
然后,便是议罪。
朝廷给何霑定了七十四项大罪,除了最常见的那些罪名,还有些奇怪的罪名只怕就连当初的缉事厂也想不出来。
太后看着那些罪状,脸色越来越难看,最后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,重重一拍书案,摔断了手里的朱笔。
斑斑红点落在墙,如红梅般好看。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!”
最终太后只批了几条罪名。
主要就是散漫无礼、事君不诚之类。
但不管她批多少条,何霑注定要名垂青史了,当然是恶名。
想到这点,她生出一些歉意。
她来到了御花园,挥手让撑伞的宫女离开,走到那棵栗子树下。
这里是他们曾经站过的地方。
雪落在她的身上。
她看着远方,渐渐红了眼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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